悦读|最难消遣是黄昏——由《宿建德江》谈日暮意象

唐代诗人孟浩然的《宿建德江》是流传千古的写景名篇,其中“日暮客愁新”中的“新愁”到底是什么呢?匡双林认为,这种愁不是大多数古代文人的仕途失意之愁,而是蕴含于日暮意象的人生苦短、生命无常的慨叹。请看—— 《宿建德江》是唐代诗人孟浩然的一首著名五言绝句。各类唐诗选本多有选取,足以说明…

唐代诗人孟浩然的《宿建德江》是流传千古的写景名篇,其中“日暮客愁新”中的“新愁”到底是什么呢?匡双林认为,这种愁不是大多数古代文人的仕途失意之愁,而是蕴含于日暮意象的人生苦短、生命无常的慨叹。请看——

《宿建德江》是唐代诗人孟浩然的一首著名五言绝句。各类唐诗选本多有选取,足以说明古往今来的学者对这首诗的认可。诗曰:

移舟泊烟渚,日暮客愁新。

野旷天低树,江清月近人。

在浙江的建德江边,孟浩然写下这首诗。根据陈贻焮先生《唐诗论丛》一书中的《孟浩然事迹考辨》可以得知,孟浩然到此地,是在长安考试和献赋都失败之后。他南下回到故乡襄阳,再北上洛阳,后进入吴越地区。在《自洛之越》诗中,他说:

皇皇三十载,书剑两无成。

山水寻吴越,风尘厌洛京。

扁舟泛湖海,长揖谢公卿。

且乐杯中物,谁论世上名。

孟浩然并不是真的厌弃洛京风尘,恰恰是想得而得不到,才将失意的心情寄托给吴越山水(陈贻焮《唐诗论丛》)。

《宿建德江》第一句“移舟泊烟渚”,“移”字下得不着痕迹,说明舟泊岸的过程是很缓慢的。“渚”,水中间的小陆地,不是岸边,说明作者还在小舟上。再联系题目中的“宿”字,作者似乎没有下船的意思,要在小舟上过夜。

古人作诗,讲究起承转合。起句非常平淡,但暗含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:归意。也就是说,作者“移舟泊烟渚”是因为日落了,要休息了。第二句才点出时间“日暮”,与第一句环环相扣。“客愁”二字,是全诗之眼。“客”,就是诗人自己。孟浩然的故乡在湖北襄阳,他浪迹吴越,自然有漂泊他乡之感,因而自称“客”。愁后面却跟一个“新”字,这就说明还有旧愁。《唐诗鉴赏辞典》收入赵其钧先生的赏析文章,第一句就写道“这是一首写羁旅之思的诗”,如果改“思”作“愁”,“羁旅之愁”恰恰就是“旧愁”。

那“愁新”又作何解呢?金性尧先生的《唐诗三百首新注》收入注释:又新添了客中的愁思。将“新”注释成动词“新添”意,此句意思就成了“日暮新客愁”。由此,笔者生发出两个问题:第一,日暮为什么会新添作者的愁思?第二,作者新添的这份愁思是什么?这是解读此诗的关键。

赵其钧先生在鉴赏孟浩然这首诗歌的时候,引用了《诗经》中的“鸡栖于埘”。清人许瑶光对此句有一个评论:“鸡栖于桀下牛羊,饥渴萦怀对夕阳。已启唐人闺怨句,最难消遣是昏黄。”“鸡栖于埘”开启的何止是“唐人闺怨句”?它也同样启发了像孟浩然一样的士大夫。

孟浩然所见到的黄昏日暮,一样是难以消遣的。在中国神话中,太阳本身是有家的,太阳落山,正意味着太阳的归程。诗中所选取的只是日暮这一意象,未选取的可能还有翩翩飞鸟、寂寂白云、归家渔樵。归程之意与身在他乡的羁旅身份形成了巨大反差。这让日暮与客愁之间有了内在的逻辑关系。

那新添的愁思又是什么呢?根据前面的背景,我们似乎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:作者所谓的愁,是科场失利、献赋不成,“不才明主弃,多病故人疏”所带来的不满。然而,孟浩然“山水寻吴越”,离求仕长安已过两年,这种愁不是新的,而是旧的。即使这是思念故乡之愁,也不算新愁。

我们来看后两句。此时此刻,诗人站在船头,目睹烟雾笼罩的小洲,远方是落日。落日下的天幕直垂而下,天地相交之处,树比天高。这是诗歌第三句所写之景。第四句,诗人的目光回到江中。“江清月近人”,我们需要注意到这一句的时间感,也就是说,孟浩然似乎站在船头很久了。从黄昏日落到江清月近,这一段时间,作者都在咀嚼回味新添的这缕愁思。同时,“江清”再一次回应了开头的“移舟”。“月近人”又呼应了“泊烟渚”。正是因为泊舟烟渚,在无人靠近的江中,陪伴作者的似乎只有江中的一轮明月,于是多了一份特有的孤独。

如果跳出孟浩然的视野,用我们自己的视野对诗人进行观照,不难发现,在天地之间,只有一叶孤舟,孤舟之上,只有一位旅人。日暮天晚,除了“归程”的启示,还有另外一层象征。一日之结束,带来的是时间意义上的悲凉,“黄昏时间意义之一,就是死亡迫近的忧惧”(傅道彬《晚唐钟声》)。换句话说,黄昏落日意味着一天又过去了,每一天的过去,都逼向人生的终点,带来虚无缥缈的生命体验。“野旷天低”则带来空间意义上的苍凉。在天地之间,生命如此渺小,正是孟浩然此刻的写照,“时间上的晚与空间上的远构成了黄昏意象里中国诗人的悲剧式心态……黄昏时间意义的凄婉悲凉引起空间辽远的感叹,展现着传统士大夫岁月匆迫、追求疲惫、心灵孤独的深刻感受”(傅道彬《晚唐钟声》)。

孟浩然所触及的是一个古老的母题:黄昏日暮,引发人生苦短、生命无常的感叹。这正是作者在羁旅之愁之外新添的愁思。这其实是一个中国文化的原始母题,它深刻地影响了历代文人,甚至也影响了今天的我们。

在孟浩然之前,我们也能找到类似诗歌,如南朝梁诗人何逊的《日夕出富阳浦口和朗公诗》:

客心愁日暮,徙倚空望归。

山烟涵树色,江水映霞晖。

独鹤凌空逝,双凫出浪飞。

故乡千余里,兹夕寒无衣。

何逊在同一条江的下游富春江畔,面对着同样苍茫的暮色,作了一首情意相同的诗。何逊比孟浩然更加直接,“客心愁日暮”,当然不是感慨太阳落山,而是悲叹一天过去,在生命意义上,也是感叹生命的一部分已经逝去。对于生命短暂,乱世之中的六朝人似乎体悟得更深切。

从《离骚》的“老冉冉其将至兮,恐修名之不立”,到《古诗十九首》“人生寄一世,奄忽若飙尘”,再到曹操的“神龟虽寿,犹有竟时。腾蛇乘雾,终为土灰”,对人生苦短的慨叹传承有序。孟浩然写《宿建德江》的时候已经40岁了——对于习惯了生命短暂的古人而言,确实是一个如黄昏的暮年了。

孟浩然新添的愁思不属于他一个人,而是属于所有人。这才是这首20字小诗永恒地打动我们的内在原因。

作者: admi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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