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天下楼买早餐时,73岁的罗碧英都会绕到附近报摊去,买一份《联合早报》;傍晚出门打包晚餐,回到家中手里则会多一份《新明日报》。就算前些日子住院,她也不忘叮嘱老伴把报纸买齐,等出院后再读。
自上小学识字后,罗碧英就跟着开印刷店的父亲一起看报纸,日复一日,读报早已是生活的一部分。
已退休的她受访时说:“报纸是精神粮食,一天没看就会全身不舒服。我每个月花几十元买报纸,妹妹说我浪费钱,但其他可以省,报纸不可以省。”
像罗碧英这样热爱阅读华文或其他母语报章的读者,正在快速减少。读者群老龄化,是新加坡母语媒体面对的一大挑战。
根据《联合早报》取得的数据,以《早报》本身为例,纸版读者中位数年龄超过55岁。马来报《每日新闻》(Berita Harian)的最大读者群,也是年龄55岁或以上的年长读者,占近四成;最年轻的15岁至24岁读者群,仅占7%。
论发行量,10年前,包括《早报》《新明》和《联合晚报》在内的新加坡三大华文报,每日共发行30多万份。《晚报》2021年与《新明》合并后,现在余下的两份华文报,纸版发行量约为当时的三分之一。《淡米尔之声》(Tamil Murasu)的发行量则在过去短短两年内,下降了25%。
年轻读者偏爱社媒简短新闻
新加坡独立后语文教育政策的调整,社会环境随着改变,现在入学的新加坡小一学童中,多数都在家里讲英语。
2003年,时任内阁资政李光耀为《早报》80周年报庆晚宴致辞时说,他担任总理时的一项担忧,是“如何在英文教育成为主流的趋势下,保留至少一份有素质的华文报,并确保它能长期生存”。
他的这份担忧,或许也能引申至面对类似困境的马来文和淡米尔文报章上。
《每日新闻》总编辑纳兹里(Mohd Nazry Mokhtar,59岁)认为:“要吸引年轻读者犹如逆流而上。因为他们普遍不再以传统方式读报,而是更喜欢阅读在社媒上出现的简短新闻,尤其是TikTok。”
他说,比起马来文,年轻人更习惯阅读英文,一旦毕业后,就少了以马来语交谈,或继续学习马来文的动力。他本身有三个孩子,年龄介于23岁至31岁,他们也都跟他讲英语。
2021年,报业控股重组成为新报业媒体信托(SPH Media Trust),改以担保有限公司的模式经营,以自身营收加上公共和私人资金支持,来维持高素质媒体业务和新闻水平。
对于这一轮重组,时任通讯及新闻部长易华仁同年在国会上发表部长声明时强调,若不持续地在能力建设和数码转型方面进行投资,报章的质量和发行量都会下降,导致公司财务状况恶化。到时母语报章将首当其冲,而这会对新加坡多元种族结构造成不利的深远影响。
政府因此在2022年宣布,在之后的五年里,每年为新报业媒体注资最多1亿8000万元,用于投入科技和培养数码人才,及新闻室的能力建设与培训,尤其是母语新闻室。
纳兹里2023年6月接任总编辑后,对《每日新闻》进行改革。他说:“我们的产品不局限于纸版报章或数码内容,目前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是通过主办论坛、工作坊和研讨会等活动来吸引读者,以扩大影响力。这些工作由受众增长组主导。”
例如,今年3月,该报旗下学生报《Gen-G》就主办了Tiktok视频创作比赛,让中小学生通过有趣的方式使用马来语,吸引来自100所学校的400多名学生参加。
《每日新闻》希望争取的目标读者群是15岁至34岁的年轻人。
纳兹里说,他们须根据受众喜好来制定专属于他们报章的独特内容。在办活动的过程中,除了了解读者需求外,也借机会推广他们的产品。
“从长远来看,失去年轻读者并非必然的结果,因为他们仍对维护个人的种族、宗教和文化身份感兴趣。我们上载的超本土马来语言和文化内容,像是讨论马来食物名称的由来,这些课题都能吸引年轻人关注,尤其是在网上。”
政府资助让团队获资源提升转型
不过,无论是办活动,或制作数码内容都须要大量资源。为推动数码转型,编辑团队过去一年来增加了约一成的人力,全职员工现约60人,新聘职员主要专注于社媒和受众方面的业务。
这些改变在一定程度上减缓了发行量下跌的颓势。《每日新闻》目前每天发行约1万3000份,加上数码报5000份的订阅量,共约1万8000份,略低于五年前的1万9000份。
得到政府的资助后,《联合早报》和《淡米尔之声》的团队也壮大了,《联合早报》负责影音内容和制作的同事增加。此外,华文媒体集团也成立了青少年受众工作群,除了原来的学生报也做更多的视频之外,2022年,他们也让一群30岁上下的年轻记者自行管理和制作节目,成立面向34岁以下大专生和社会新鲜人的“HeyKaki”(嘿卡奇),在年轻人爱用的社交媒体上开设账号。
经过两年的努力,HeyKaki在几个社交媒体累计的粉丝已经超过14万,一些视频的点击高达数十万。
另一方面,《早报》的线上受众也远比纸版读者年轻,超过一半年龄在55岁以下;线上《早报》在新加坡的每月独立访客有150万,远比纸版触达的读者多。
《淡米尔之声》在得到政府资助后,工作团队人数从原来的30人增加到35人。技术部门也给予他们更多资源,去年10月,《淡米尔之声》推出新的报章应用,下载次数至今超过两万次。
针对母语媒体的生存,掌管《早报》《新明日报》、学生报和两个华语电台等的华文媒体集团社长李慧玲(53岁)受访时说:“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政府的资助对母语报章很重要,如果完全依靠市场的力量,在新加坡,《早报》一线生机都不会有的,我们哪里有资源去转型?而且实际上,数码媒体所需投入的资源更大。”
招募人才吸引读者
母语媒体两头煎熬
“2016年上任的时候,我说这个工作很难,因为得去找记者,还得去找读者。”
李慧玲八年前升任新加坡报业控股(新报业媒体前身)华文媒体集团主管时,已经看到这个“两难”局面。现在,她依然认为华文媒体面对的最大难处,是人才的招募,包括吸引年轻记者加入和寻找合适的技术团队。
她说:“现在很难得有土生土长的新加坡人来应聘。我们负责验收新加坡双语制度的产物,包括他们的中文水平、知识结构和视野。语文是基本的要求,读者能够接受我们把要求降得多低?更何况新闻报道涵盖的层面很广,对文学、娱乐有兴趣的是一类,我们还需要同事报道政策、财经、其他民生课题,还有国际政治等。现在要找书写能力流畅的都已经很不容易了。”
而《联合早报》的定位是一份以新加坡视角报道和观照世界的报纸,这增加了挑选编辑团队的难度。
现为新报业媒体华文媒体集团社长的李慧玲说:“冠病疫情后,我们接到很多应聘申请,好些来自国外或旅居新加坡的求职者。但面试时发现,他们好些对新加坡,及新加坡周边的环境不太了解。”
人才招募不易,是所有母语媒体面对的共同难题。
《每日新闻》总编辑纳兹里说:“我们虽然能够吸引求职者来应聘,但面试前须先通过笔试,而他们的笔试成绩多半不理想。就算通过了,很多在面试时也无法说上流利的马来语。”
为提升年轻记者的能力,自年初以来,《每日新闻》每周一天会请资深同事或退休编辑等来为他们上课,语文是其中一环。
《淡米尔之声》总编辑拉贾瑟伽(T Raja Segar,61岁)说,对淡米尔报而言,语文是一个更大的挑战。因为不像华文和马来文,新加坡没有全职的淡米尔文大学课程,这就少了一个重要的记者来源。
该报团队现有39人,包括七名记者。今年3月加入的约吉塔(Yogita Anbuchezhian,22岁)自小在家中讲淡米尔语,毕业自澳大利亚一所大学,主修公共关系和社交媒体。
她毕业后曾到公关公司实习,但因为不喜欢长时间待在办公室,加上对淡米尔文抱有热忱,所以决定应征当记者。
对于这份新工作,她坦言,自A水准会考后就没有用母语写作,所以刚开始较吃力,现在已经适应。能够在熟悉的语言环境中工作让她觉得很自在。
《淡米尔之声》总编辑拉贾瑟伽坚信,他们的报纸能够继续办下去,因为淡米尔语仍是我国的官方语言之一,并在所有学校教授。(李冠卫摄)
一个族群多种母语
淡米尔报挑战更艰巨
印族是新加坡三大族群中人口最少的,加上印族语言多元,原本就因为市场极小而处于劣势的淡米尔报,面对比其他母语报章更严峻的考验。
曾负责印度教基金管理局,及新加坡印度人发展协会的《淡米尔之声》总编辑拉贾瑟伽刚上任三个月,采访刚开始,他就深入地谈论外来移民给新加坡印度社群带来的冲击,进而带出该报面对的挑战。
其中影响最直接的是语言的使用。他说,最新一波移民在接近2010年时来到新加坡,虽然人数众多,但说淡米尔语的只占少数。据他估计,包括这些新移民在内,新加坡的印族人口仅约五成是淡米尔人。
淡米尔语是印度南部的四大语言之一。
拉贾瑟伽解释,虽然早期的印度移民也并非全部都说淡米尔语,但当时南印小孩在学校会学淡米尔语,北印小孩则学马来语。如今,新加坡剑桥考试开放五种北印语言,意味着大家在语言方面就分化了。
“这不是一个单一语文社群,加上很多人说英语,所以假设今天五个印度人走进房里,我如果不认识他们,我会选择讲英语。因为他们其中一半可能听不懂淡米尔语。”
这虽然让报纸的生存空间更受局限,他坚信,《淡米尔之声》能够继续办下去,因为淡米尔语仍是新加坡的官方语言之一,所有学校仍教授这个语言。
他接任后的首要任务,是丰富报章内容,让原先放弃《淡米尔之声》的读者再次关注他们。
在他看来,之前的《淡米尔之声》仿佛“停留在10多年前”,内容跟不上时代改变,而且很多文章翻译自《海峡时报》。接下来他们会有更多关于新加坡印度社群的原创内容。
母语能力下降
年轻人读新闻多靠英文
虽然平时在家讲华语,但谢昀蓁自认华文阅读能力不佳,因此通常上网都只读英文新闻。
谢昀蓁(26岁)在一家生物科技公司担任产品经理,因为有以色列客户,所以最近比较关注以哈冲突,平时也会看看经济和社会新闻。
她的手机下载了《海峡时报》应用,也加入一些英文网络新闻平台的Telegram频道以获取最新消息,但独缺华文报的踪迹。她不好意思地说:“我A水准会考后就没有读中文了,现在读起来须要花较长的时间。”
即便年轻一代不常阅读华文报,但她仍觉得有必要保留母语报章。
她说:“外公每天都会买《新明日报》,对那些不懂英文和不会上网的老人家,华文报是很重要的。就算以后外公这一辈人走了,也应该为下一代维持多元文化的环境,但到时可能就不需要印刷版了。”
记者在街上随机询问了六七名年轻人,多数都只是偶尔阅读社交媒体推送的英文新闻。
就读理工学院的阿利夫(Muhammad Aliff,19岁)告诉记者,他自小在家讲英语,马来语说得不好,马来文就更糟了。他通常不会特别关注新闻,除非是发生了“超大件”的事情,像是星期五(7月19日)的全球大宕机。
一些在老师引导下成了母语报章读者
另一方面,记者也采访了几位有阅读母语报章习惯的年轻读者。
受父母影响,加上老师用新闻报道来教学,谢里夫丁(Syarifuddin Azhar Rosli,28岁,大学生)念小学时就养成了读报的习惯。现在,他去上学的路上都会顺便买一份《每日新闻》。
他说,《每日新闻》是他唯一阅读的马来文刊物,对认识新词汇有帮助,尤其是近年来新增的,如人工智能方面的词汇。而且马来报有更多关于马来社群的新闻,这些是英文报所缺少的。
与谢里夫丁一样,维什努瓦尔妮(A Vishnu Vardni, 20岁,大学生)也是在学校接触了《淡米尔之声》后,才成为读者,并在几年前开始订阅,父亲阅读传统印刷版报纸,她则通过数码版获取新闻。
她说,中学老师利用报章新闻教学,还让她和同学一起投稿到《淡米尔之声》。“毕业后我把课本扔了,但读报的习惯却一直跟着我。”
她最喜欢的是淡米尔报上刊登的社区和励志新闻。例如,看到杰出的印族受访者分享他们的成功故事,更能让她产生共鸣。